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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兩道聖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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龍鷹曉得自己變得更成熟了。

胖公公處理符太和柔夫人的靈活手腕,予他很大的啟發,巧妙處乃既是結束,也是開始,令人回味無窮,且消去臺勒虛雲一方非殺符太不可的動機。

另一個值得學習的對象,是臺勒虛雲。

那晚聽著他對目前形勢巨細無遺的精到分析,又願意聽取意見,一一做出妥善安排,絕不意氣用事,令龍鷹獲益良多。

他關系最密切的兩位兄弟——萬仞雨、風過庭,一為反女帝的主力人物,一為女帝的禦前劍士,立場截然相反,全賴他將兩人連成一氣,大家結下過命的交情。

然而交情一回事,龍鷹必須因人而異的照顧他們的立場和想法,掌握他們在不同情況下的反應,一個處理不當,將大傷他們間的情誼。他更要為他們著想。

就像臺勒虛雲因應龍鷹返回神都,做足準備的工夫,免出婁子;現在他返神都去,不得不考慮種種可能性。

他的對手是臺勒虛雲,一個不好,立陷萬功不覆之地。

最能在目前形勢下發揮作用的,不是張柬之,非宇文朔,是武三思。惟他可鼓動掌兵權的武攸宜和武懿宗,同時左右李顯和韋妃的意向。在這樣的特殊情況下,一旦二張伏誅,他將成最大的得益者。

萬仞雨不似龍鷹般“孑然一身”,兩手空空的到神都闖天下,背負家族的包袱,師門關中劍派乃李顯集團的骨幹,與朝內李顯的支持者有深厚的交情,以他正義的為人,“雖千萬人萬往矣”的性情,絕不坐看他們掉進臺勒虛雲精心設計的陷阱去。

說服萬仞雨並不容易,故龍鷹讓他說出心內的想法,然後痛陳利害。整個構想就是“後發制人”四字,咬緊牙關苦忍,等待最佳時機的來臨。

當萬仞雨說出最想殺洞玄子,龍鷹知他“項莊舞劍”,意在武三思,沒法對師門和有交情朝臣臨身之禍袖手旁觀。

萬仞雨和他看得到的事,臺勒虛雲豈會疏忽。而盡管沒人教他,武三思也清楚張柬之等不放過他,定為此擬定保命的萬全之策。

殺武三思談何容易。

不過此確為龍魔返神都的目標,並作嘗試,手腳做得夠幹凈便成。

此外,龍鷹還將人性考慮在內,他扮醜神醫,又或範輕舟,對著老朋友或有好感的新交,總忍不住說多了,透露不該讓對方曉得的事,此為人之常情。這方面,以義氣先行的萬仞雨遠比不上自己,一時沖動下洩出機密,就完蛋大吉。

當權力盡入韋武集團之手,萬仞雨走得和尚走不了廟,將成為臺勒虛雲手上對付他龍鷹的死穴。不論龍鷹到哪裏去,躲在何處,只要找個借口,向萬仞雨開刀,立可將龍鷹逼回來。對此他們必須未雨綢繆。亦只有妻兒家族,方能打動萬仞雨的心。

接著幾天也不知怎樣過的,有嬌妻愛兒相伴,不愁寂寞。

到陽曲縣的第六天,為狄仁傑入土為安的大日子,墓穴在日夜趕工下及時完成,胖公公和符太於清晨時分到達,參與葬禮。

附近郡縣的大小官員、鄉紳父老全來了,陽曲縣人夾道相送,哭倒道旁,本該最悲痛的狄藕仙反能堅強面對,龍鷹猜想該是因受到她師父端木菱的熏陶,視生死為生命的一個過渡和段落,只在狄仁傑入土的一刻,狄藕仙哭成淚人兒,然而抹掉眼淚,立可重新上路。眾妻裏哭得最慘的是青枝,任龍鷹百般安撫,仍不起作用。人雅等姐妹情深,陪她們主婢潸然淚下,只有美修娜芙沒淌淚,皆因她在高原成長,對生死有不同的信念。

過去六天,眾妻有喪事在身,避與龍鷹親熱,惟美修娜芙沒有顧忌,龍鷹不願拂逆,且因對生死與所有人持不同的認識看法,得享她似火熱情。

當晚解慰酒後,龍鷹送走奔喪的人,返內堂和胖公公、符太、萬仞雨共商大計。

知道龍鷹“勸退”萬仞雨,並著手“避險”,胖公公欣然頷首,認同道:“鷹爺開始懂得政爭的竅門,事前的部署最具關鍵作用,必須是對方沒想過的。我們要應付的,不止敵人,也要將較友善的一方計算在內,利益策略,自然各有盤算。以張柬之為例,清楚你們兩人的關系,曉得大義說服仞雨便成,哪到鷹爺不順從。”

萬仞雨皺眉道:“我們怎能見死不救?”

胖公公悠然道:“當年徐敬業在揚州起兵叛變,接著是以越王李貞為首的李唐宗室起兵,你們關中劍派可以幹什麽?這非是見死不救,而是無力逆轉大時代的轉變。現在的情況,是除非你能改變武三思和李顯、韋妃的關系,否則情況勢朝我們最不願見的方向發展。”

龍鷹道:“萬爺放心!我會毫不含糊地警告張柬之,不誅武三思,後患無窮。”

胖公公道:“我們可以做的,以此為止。”

萬仞雨頹然乏語。

符太雙目異芒閃閃聽眾人對話,大感興趣。

胖公公分析道:“仞雨的師兄弟加入東宮者大不乏人,絕大部分有世族的身份背景,然主力仍在長安。且不論發生任何事,他們並非首當其沖。當李顯登上帝座,武三思和韋後當務之急是鞏固權力,不讓扶持李顯的功臣坐大,反重用以宇文朔為首的北方世族子弟。當公公說韋武集團之時,等同說的是臺勒虛雲,兩者間沒有明顯界線。”

龍鷹問道:“我們該何時返神都?”

胖公公胸有成竹地道:“一個月後,三個月內。”

萬仞雨失聲道:“不是救急如救火嗎?”

胖公公問道:“有何迫不及待之事?”

萬仞雨一怔語塞。

龍鷹計算道:“現在是十月下旬,一個月後起程,到神都約十二月中。你們來前,聖上龍體如何?”

胖公公雙目射出黯然之色,發自真心無限唏噓地道:“只會更差,沒法轉好。”

萬仞雨以為胖公公因武曌病情嚴重神傷,龍鷹和符太卻知胖公公為的是千黛。

萬仞雨不解道:“為何不早點回去?”

龍鷹和符太心知肚明,回去的時間須與千黛的“駕崩”配合,拿捏須準確。幸好以千黛的修養和醫術,可大約預知死期。

胖公公好整以暇地道:“仞雨首先明白一件事,就是主動權在我們手裏,沒人敢在鷹爺抵神都前輕舉妄動,除非想找死。”

龍鷹汗顏道:“我的影響力竟這麽大?”

胖公公笑道:“比你想的更大,關鍵在聖上病倒前頒發的兩道聖諭。”

龍鷹和萬仞雨只有聽的份兒。

胖公公從容道:“第一道聖諭,是正式解除方均飛騎禦衛大統領之職,由副統領李鋒代行,為期半年,期滿後再定人選。”

龍鷹摸不著頭腦地道:“這樣做有何作用?”

胖公公欣然道:“這就是政治手腕。表面上似與當前局勢沒有直接關系,威脅不到任何人,事實上已達到所要求的政治目標。要向你們解釋個中微妙處,必須先讓你們明白三大禁軍系統的任用制度。”

符太顯尚為首次與聞此事,如龍鷹、萬仞雨般豎起耳朵恭聆。

胖公公取出煙管,塞上煙絲,由符太小子點燃,深吸兩口,閑話家常地道:“從制度而言,禁軍三大系統,飛騎禦衛、右羽林軍、左羽林軍的大將軍和將軍級的職位,由兵部負責人事安排和提議,經聖上批核成事。這兩個級別下的軍員,由大將軍決定,他對自己的軍系有主事權,報往兵部乃例行的手續。”

萬仞雨道:“實際上當然非是如此。”

胖公公道:“大致如此,就看聖上管多還是管少。聖神皇帝一向躬親庶政,明察善斷,一直將大將軍的任命權牢牢抓在手上,誰敢在這方面有異見,等於奪權,故成沒有人碰的禁地。至於將軍級的軍職,特別在左、右羽林軍的人事任用上,有磋商的餘地,就看誰為兵部的宰相。張柬之當政後,安排了大量他的人進入左、右羽林軍的系統,如桓彥範、敬暉、楊元琰、李湛等,置於左、右羽林軍的職位上,委以禁軍兵權,這些都不是可隨意改變,須聖上首肯才有可能。”

龍鷹不解道:“恕我愚魯,公公的意思是否左、右羽林軍已落入張柬之一方的控制內。可是左羽林軍的大將軍是武攸宜,以他的用人惟親,會將屬他的黨羽安插到左羽林軍去。”

右利林軍的統領大將軍是李多祚,明顯是支持李顯的人,依龍鷹的理解,官職比武攸宜高半級,是羽林軍的大頭頭。

胖公公再吸一口煙,徐徐噴出,道:“任武攸宜如何為己籌謀,一來掌領左羽林軍時日尚短,而將軍級的任命權又被張柬之控制,所以名義上雖為左羽林軍的頭子,有起事來多少人肯聽他的指揮,實為疑問。在這方面,李多祚與他有很大的分別。”

萬仞雨燃起希望,道:“既然可不用拉攏武攸宜,誅戮二張的同時,除掉諸武也非不可能了。”

龍鷹可肯定萬仞雨說這番話的一刻,忘掉李隆基,純從一貫支持李顯的信念出發。現在稍明白宮廷情況者,均知在正常皇位的繼承情況下,武氏子弟的權位因武三思與李顯的關系穩如泰山,二張則肯定沒好下場,或許待至武曌“千秋萬歲”之後才對二張集團動刀子,是個早或晚的問題。

要殺武氏子弟,條件當為一場由張柬之集團主導的廷變。

胖公公笑道:“仞雨似忘記了公公是誰,但不打緊,此刻的公公,確是站在你們的一方,但為的絕不是李顯,而是中土長治久安之計。”

萬仞雨尷尬地唯唯諾諾。

符太道:“你老哥的心太軟了。”

胖公公道:“岔得遠了。聖上頒的聖諭,等於明言在半年內,不容飛騎禦衛有任何人事上的變遷,將飛騎禦衛緊控手內,亦等若將飛騎禦衛的兵權,送入鷹爺之手。”

三人恍然大悟。

李鋒屬方均的軍系,也就是龍鷹的系統,忠於武曌,且是從前線調回來,不像李多祚或武攸宜般與神都王族朝臣有千絲萬縷的關系,不易被拉攏左右。即使左、右羽林軍叛變,仍可憑上陽宮之固死守,那時只要龍鷹回來,憑著禁宮三軍裏最精銳的禦衛,想想龍鷹憑一千勁旅縱橫塞外的戰績,不用打也知勝敗屬誰。

故龍鷹一天未返神都,沒人敢輕舉妄動,包括二張在內。

這就是政治。

萬仞雨朝龍鷹瞧去,雙目射出熱烈的神色。

龍鷹苦笑道:“我比你更想殺武三思,讓我看著辦吧!”

胖公公漫不經意地道:“東宮事件後,武三思入居東宮,借口是陪伴李顯,以解他喪子失女的悲慟,免致他傷心過度,影響身體,此事當然得太子妃同意。”

萬仞雨和龍鷹瞠目以對。

胖公公道:“你們想到的,臺勒虛雲怎會想不到。誅武氏子弟一直是朝臣集團的大心願,武三思比任何人清楚。事實上,武三思已成武氏子弟的存亡關鍵,沒法幹掉他,將其他武氏全殺掉仍屬徒勞。”

接著又道:“殺武攸宜是舉手之勞,卻會招致武懿宗的報覆,城衛掌握在他手上,可發兵包圍皇城,高舉討叛黨、保聖上的旗幟,名正言順,不容易應付。”

萬仞雨頹然道:“豈非拿武三思沒法?”

胖公公語重心長地道:“政治有一金科玉律,是勿要脫離現實,不要為一時得失去做力有不逮的事,最重要是保著可卷土重來的機會。現時的形勢,是由臺勒虛雲一手營造出來的,他們籌劃經年,我們是倉卒還招。唉!聖上今年八十二歲,公公八十五歲,人生的路程走至盡頭,撐不了多少時日。臺勒虛雲待至聖上龍體出現問題,驟然發動,一舉逆轉了神都的形勢,事情開始了便沒法停下來,再不到任何人操控。聰明的,只能乘勢。記著!亦千萬勿要忘記,我們的希望並非寄托在李顯身上,鬥爭才是剛開始。”

龍鷹向萬仞雨保證道:“殺武三思非是絕無可能,我會盡力而為。”

萬仞雨嘆道:“經公公分析後,我確是感情用事。兄弟!千萬不要勉強。”

轉向胖公公道:“第二道聖諭又如何?”

胖公公道:“就是立李顯為監國。”

萬仞雨和符太沒多大的反應,只有龍鷹瞿然動容,心中叫絕。

胖公公笑道:“鷹爺明白了。”

順道將以前李顯拒絕任監國的事情始末,詳細道出,讓萬仞雨和符太明白來龍去脈。

龍鷹道:“如果李顯今次肯擔當大任,等於舒緩了緊張的局勢,大大沖淡東宮慘案掀起的仇恨。權力勢向李顯和朝臣大幅傾斜,不單二張怕見到這個情況,也犯了韋妃和武三思的大忌。”

萬仞雨道:“恕我外行,只是一知半解。”

胖公公道:“李顯為監國,可於聖上抱恙時代之主理國務,必須倚仗張柬之等人的協助。在現時的環境,武三思和韋妃無從插手,不到他們幹涉。由此李顯和朝中重臣,自然而然形成一個施政班底,將武三思和韋妃排拒於外。用點想象力,可知最後會出現怎麽樣的情況。”

萬仞雨緊張地問道:“太子接受了嗎?”

胖公公道:“豈到他不接受,此乃正式的諭令,拒絕就是違旨。至於李顯有否陽奉陰違,就非公公能知。公公的看法是,這是聖上給李顯最後一個擺脫惡妻的機會,學曉任用賢才,他自己不珍惜,誰人可打救他?”

龍鷹恍然道:“故此我們延遲一個月返京,正是讓他好好掌握最後的機會。”

萬仞雨輕松起來,道:“好兩道聖諭,每一道都是及時雨,一邊穩著神都風雨飄搖的形勢,一邊將權力轉入李顯和朝臣手上,將二張和韋武排斥在外,換言之等若化解了臺勒虛雲的陰謀,令神都的政治現出一線曙光。”

胖公公噴出一團煙霧,悠然道:“如果一切朝理想的方向發展,鷹爺返神都後,可完成皇權的和平轉移。”

萬仞雨雙目現出希望和生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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